白夜浮生录第五百四十一回异乡
梧惠跳下马车时脚下踩到一枚生锈的弹壳。
她缓慢地挪开脚反复确认了几次。
破碎的砖石与沙砾的边缘已变得圆润但铺在地面上仍让人感到凹凸不平。
这不该是城镇会有的样子。
“妹子咱就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 梧惠猛然回头恍惚地对车夫应了一声对方便扬鞭而去。
她花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对车夫说出目的地时他眼里的古怪和那一连串的发问意味着什么。
去哪儿?你确定?前面不通车还在修路呢。
修俩月了没一点起色。
到那里干什么?啥都没有还乱。
你家在那儿……啊?啊。
这我不好说啊。
你多久没回家了?那家里就没给你写信吗?呃?算了你上车吧不要钱。
最先让她觉得不对劲的并非眼前的场景而是一股似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这种气味随着她步伐的深入而变得浓郁不知是不是错觉。
适应是很快的但困惑仍在心中。
此外她还能感觉到里面有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火烧的味道炭灰的味道尘埃的味道。
看着残垣断壁似是有连天炮火在耳边响起。
她意识到这是焦土独有的味道。
尽管她此前从未亲身经历。
梧惠不由得加快脚步尽管她此时已经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视线也逐渐升高几乎要游离到自己的身体之外。
她反复定神好像只有不断对自己强调什么才能控制身体的行动才能……确认自己眼之所见。
这里并不是她读大学的城市。
是她父母为了离得近些在“卫星城”买了个二手房。
每到周末她都能回家一趟。
逢年过节她甚至会带不方便返乡的朋友暂住有空便在附近吃吃喝喝。
比起学校所在的城市这座镇子的物价低得感人。
它以前不是这个样子。
有战争在这里发生。
梧惠意识到。
但不是不久前而是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
她感觉自己像是游走在被战火开膛破肚的巨兽腹中新生的肉芽与溃烂的腐肉在伤口处交织撕扯。
钢筋构成的褐色肋骨下六月中旬的炙炎像战火的余温。
她的视野出现色块的扰动。
家乡的初夏有这么热吗? 护城河边的行道树横七竖八不少被人劈砍许是作了柴火。
河上的石桥塌成三截工兵用门板与草绳捆成临时木桥。
骡车过河时总有碎木坠入河中。
路上的行道树也并不完整。
直径三米的弹坑处大树斜斜倒下露出枯槁的根须。
无法承重的木质断面参差不齐尖端亦有烧焦的痕迹。
视野不该是这么开阔的……虽然这座城镇没有高楼少数三层以上的新式建筑大多掉了墙砖破了窗户。
残砖破瓦满地都是有些已然没入土中。
恍若废墟的残骸之间时有衣衫褴褛的人如白日鬼魅般灵活穿行。
那些盘旋的黑鸟是乌鸦吗?它们甚至不发出声音。
可能因为地面的缝隙总有生命涌动。
这不像她熟悉的街道。
当铺的鎏金招牌斜插在瓦砾堆上“汇通天下”四个字剩半截“天下”还算完整。
她努力辨识着。
她记得这附近有座小学但到处都见不到孩子。
学校外墙上漆着安全类的宣传标语被一张破烂的横幅遮盖印着“高价回收未爆雷管”的字样。
十字路口的公告栏贴着墙皮般厚重的告示。
这里有泛黄的省政府免税令、墨迹未干的军阀征粮布告、以及血书写的“反暴政檄文”。
以往成习惯的阅读本能如今成了需要调动的功能。
她艰难地辨认着不同字体的文字却只是掠过眼球的表层并不真正被她理解。
她快要失去理解文字的能力了。
走过这个拐角应该有一座露天市场……离家很近父母常在这边买菜或是一起挑个小摊对付一顿。
梧惠终于看到了人而非“人影”。
至少大家都聚在这里各有事做。
有孩子——这里有孩子了。
他们在相互抢夺什么。
大片的玻璃棱面折射阳光投出破碎的虹。
梧惠想起路上有座小型教堂窗框处干干净净一点残留的玻璃也不曾留下。
孩子们将它敲掉用光闪过梧惠的脸嬉笑着跑了。
良久梧惠的双目才感觉到一阵斑斓的钝痛。
耳边传来若隐若现的狗吠。
不远处的空地上似有败军留下的军犬和土狗厮杀。
有几个闲散人员围在那边大声叫好夹杂着不知是铜板还是弹壳碰撞的脆响。
她不想招惹视线搜寻其他人的存在。
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几位老人在晒太阳。
靠近他们时一位老妪突然大叫起来。
她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自己快要踩到她的麻袋。
里面会有什么梧惠并不好奇。
她试图说些什么才发现老人们大多耳聋眼瞎听不清她的话。
一番失败的交涉结束梧惠不得不就此离开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有一声凄厉的惨叫刺入耳中。
她的嘴抽动一下僵硬地转过头。
空地上的黄色土狗战败了。
它在地上徒劳地抽搐红色的血水往外涌着让人想起失控的水龙头。
军犬把土狗的肠子拖出两米。
从梧惠的视角望去像红色的、黏稠的破折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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